秦海洋休假回家。
走进家大门,见妹妹正拿着一把秃芒的扫帚打扫院子里的卫生纸团和啃过的骨头,妹夫志宏正在搬挪着用红漆刷过的方形木头凳子。
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道:“爹和妈呢?”
妹妹抬头一看,喜出望外叫起来:“姐,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?爹妈都在呢。”
说着,丢下扫帚去接海洋的包。
秦海洋不好意思:“回家匆忙,什么也没买。”
志宏道:“只要姐人回来就好。午饭时,亲戚们都念叨你呢。玉春姑姑说你不出三天一定回来。可见她能掐会算啊。”
正在厨房刷洗碗筷的妈听见海洋说话的声音,边甩着手上的水跑了出来:“海洋,我娃回来了。”
堂屋里,爹听见声音也出来了:“海洋,你还没、没吃饭吧?”
秦海洋来到父亲跟前对他说:“爹,你身体不好,少喝点酒。”
“哈哈,今天待、客呢。爹高兴。”
秦海洋在厨房里和妈一起清洗餐具。
妈问:“你长这么大没出过远门,这几天没受苦吧?”
海洋边用抹布辗着筷子:“怎么会受罪呢。顿顿吃肉,我都胖了。”
妈瞅了一眼海洋的肚子:“玄乎。五天时间就能胖了?是用打气筒吹呢?”
堂屋里。
爹歪着身子在炕上睡着了,打着轻微的鼾声。
连玉拉着姐姐的手,羡慕地说:“姐,你在外面好好干,将来也给我找个活儿。”
妹夫瞪了一眼连玉:“你出去了,娃怎么办?我又不会做饭。”
“边走边看吧。”海洋对妹夫说:“志宏,你是水泥匠,肯定能在城里挣大钱。”
秦海洋不愿家里人操心,并没有讲述自己受骗和在信合门口过夜的经历,只说自己在一家大型酒店上班,管吃管住,专门搞招待,一点儿也不吃力,住的是几十层高的楼房,上下都坐电梯,房子里面有暖气,有电视,天天能洗澡,工资一千八的事情。
妹妹早就羡慕得口水往肚子里流了。
妹夫却说:“你仅是搞招待这一项就挣一千八,我村有个米老汉说,他女儿是当三陪的,比你多了两项,那挣钱可能不少吧?”
海洋白了妹夫一眼,意思让他别说了,却不理会,还是继续往下说:“姐,连玉要人才有人才,要身材有身材,也是初中文凭,你去西安后慢慢打听,给她也找个三陪的活儿。”
妈和连玉也不知道三陪是干什么的,以为又高雅又挣钱。坚决拥护,再三托付。
可是,秦海洋心里明白,苦笑了下说:“你要是想戴绿帽子,我就给你把连玉卖了。”
妹夫看着姐姐,百思不得其解,心里说,姐呀,米老汉整天抽好烟喝好酒,到处炫耀他女儿当三陪挣大钱,你莫不是怕我们富了?
次日早晨快八点,秦海洋还在睡懒觉,妈一边喊着海洋的名字,打发前来见海洋的翠翠进房子了:“海洋,赶紧起,翠翠来了。”
秦海洋睁开眼睛时,翠翠被疾风吹得冰凉的手已经伸进被窝在她身上乱摸起来。
被冰得呀呀叫着滚到后炕拿衣服穿:“快上来,炕热着呢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?娃乖着吗?”
“我昨天就知道你回来了。娃乖着呢,就是爱哭。西安怎么样?找到活儿了没有?”
“找到了,在酒店里干,大年初一还上班着呢。”
“你先好好干,等我娃长硬朗点了,我跟你一起出去。唉,我都快在家里呆疯了!”翠翠深深地出了一口气,好像这口气已经在她肚子里憋了很久、很久。
简单说了一阵子话,屁股还未暖热,翠翠便说她担心出来久了孩子哭,匆匆骑着电驴走了。
海洋洗漱之后,提上礼品,和妈一起去看望玉春姑姑一家了。
院子里摆着三张桌子和三套凳子。
早来的客人们已经入席吃臊子面了。
女婿杨尊舜专门烧火。
女儿陈格换主管捞面。
姑姑扎着围裙,袖子上套着军绿色的袖套专管舀汤,回汤,尝汤。
儿子陈换新专门在出饭窗口往桌子上送饭、撤回被客人们捞吃过面条的汤。
西府的臊子面就是这么麻烦。
开饭之前,先用大料和生姜末熬一大锅骨头汤,调好盐淡醋酸的口味,再将切成丝的油炸豆腐、用蒜苗炒过的黄花木耳和用舌尖一压就烂的酸臊子一起加入汤里,撒上葱花,浇入只有一筷头那么一点儿面的碗里,就可以上桌子了。
因为汤重复着用,外地人叫它“哈水面”,当地人则叫它“一口香”。
过去,家里待客都是手工擀面,提前一天,妇女们就开始在厨房案板上用一根1.5米左右长的擀面杖开始擀面了。擀好一案子,就用专用轧面刀犁成细丝,提成一把一把的,撒上玉米面粉,整齐地摆放在蒸馍用的篱笆或者大簸箕里,再擀下一案子面。
过去,对手擀面的要求也是很有讲究的:
对厚度的要求是薄如纸;
对筋度的要求是锦如旗;
对面条质的要求是白如雪;
对犁面工艺的要求是细如丝;
对臊子面成品的要求是薄、筋、光、稀、煎、汪、酸、辣、香。
据说,农业社时,孙家庄有一位妇女擀面出了名,住队干部每一次到她们庄蹲点,连别人家的烫面油饼荷包蛋也不吃,专门在她家里吃酸汤面。
后来,这妇女就因擀面出了名,村里人过大小事都请她去。
有一户和她家男人红过脸的过事未好意思请她去,结果,那家的臊子面被村人嘲笑了足足有半年。
再后来,这位擀面妇女荣升为妇女队长,八面威风,在地里指挥农活,在村人过事时指挥擀面。
此人不是别人,正是孙长福生前的母亲,秦海洋曾经的婆婆,被村人戳脊梁骨“骂断街”的那个。
随着社会的发展,机械化代替了传统。
基于生活所迫,好多传统的金典手艺失传了。
现在的人待客,已经使用压面机,不再手工擀面了,既是想吃一顿手工面,会擀的人都老了,力气不足了。
年轻人有力气,却不会。
桌子上,吃面的客人少了些。
玉春对儿子道:“去门上看看,你三妗子怎么还没来?”
换新答应了一声,尚未迈步,站在大门外负责迎宾的父亲笑容可掬接待了她们。
院子里一片寒暄,大人们用怜悯、惋惜的目光看海洋,和她说话的语气显得格外关心。
妹妹连玉接住海洋手里的礼品拿进了房子。
玉春闻声跑出厨房,嘴里说着姐,你咋才来,却张开双臂,抱住了海洋:“我娃赶紧吃几碗面就不冷了。”
海洋和妈坐在桌子旁吃面,姑姑在厨房舀着汤,鼻子吃哒吃哒着,悄悄地抹着眼泪,惹得女儿格换和女婿也眼睛湿润了。
早饭结束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。
这时,太阳升高了,并且有了暖意。
女人们围坐在热炕上吃着糖果花生,磕着瓜子,夸口着自家的富裕。
男人们,年轻的在院子围着桌子玩扑克“挖坑”,另一张桌上是四位长辈在打麻将。
两张桌上不时有参与者的叹息声和观看者的笑声和议论声。
秦海洋站在姑姑家大门口,看着对面家大门两侧贴的对联“爆竹两三声人间是岁,梅花四五点天下皆春”觉得俗而有味道。两三声、四五点,对于一个春天来说,为数简直太少太少了,可是,它们响在了需要响的时辰里,开在了需要开的季节里。
这说明,做一件事情,把握时机,先人一步是何等重要啊!
随在人后,必然被大流淹没。
再看横额“岁自更新”。
很普通的四个字,要是放在别处可能无从解释,然而,配在这副对联里却告诉人们,时间永远在不可阻挡地流逝,它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,就看你怎样把握?把握什么样的时机?
“姐,一个人在门口干什么?回屋里坐热炕去。”换新出来说。
“看春联呢。”海洋道,“不用管我。忙你事去。”
“老掉牙的,没什么意思。”换新道,“听我妈说,你在西安给哪家酒店当门迎。”
“呵呵是啊。在‘红港湾’,藏个身子。”
“红港湾”?全名叫做“盛世豪门之红港湾大酒店”。
陈换新明白,它是他所在主店的分店,在东三环上。
嘴唇动了一下,欲言又止,折身回去了。
一辆轿车在秦海洋跟前停下了。
紧接着车窗玻璃放下。
驾车人戴一副茶色眼镜。
秦海洋目光立即落在那人高高的、稍微带着点鹰勾的鼻梁上。
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鼻梁啊!
丈夫长福是这样子的,除夕夜孙局也是这样子的。
那人见海洋发愣,摘下眼镜道:“你还记得除夕夜的饭桌上吗?”
海洋顿时明白过来:“记得记得。你就是那个孙局?”
“呵呵。”孙局笑着推开车门下来说,“那晚上我就觉得你面熟,大众场合怕认错了人尴尬,就没敢多问。不好意思啊。”
“没什么没什么。我是才去那里上班的。”海洋连忙解释。
“在西安,万一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。”
孙局说完,给了海洋一张名片,上车开走了。
秦海洋望着轿车,一直到消逝也没有想起来她在孙家时和孙局有见过面的时候。不过,她肯定了除夕夜她觉得孙局面熟是正确的。
反复看着名片,上面的名字是孙长安,和孙长福连着。还有办公电话、家里座机号码、本人手机号码一应俱全。
海洋将它装进口袋里,也装进了一份自信心和安全感。她想:我必须跟石彤去买一部手机,想长期在外面,IC卡太不方便了。
仅仅七天年假,前来拜访秦海洋的人就有十多个。他们问问这,打听打听那,把海洋弄得瞠目结舌。他们都是想出去打工而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出去的人。
正是这些人的拜访,让秦海洋的自信心飙升了几十倍。
自信,来自于“我会,我知道”。
秦海洋起码知道西安有一家骗人的职业介绍所,起码知道东郊有一家信合银行,起码知道西安城的马路上有过不完的车辆,起码知道,谁是西安城里第一个走上街头的人,他们是干什么的。
起码知道,西安人是怎样狂欢除夕夜、大款是怎样发红包的,当然,起码也知道大酒店的门迎是怎么样迎接客人的。
正月初七午饭后,秦海洋背着包要去西安了。这回,她的包里没有妈酪的锅盔馍,也没有妈煮的鸡蛋,只是装了一些苹果,有十斤左右的样子,也挺沉。
在走向候车点的路上,遇见了哈三。
哈三是送他的弟弟在外地上学去的。推着架子车,车厢里包包蛋蛋不少。
班车尚未到来,三个人在路边等着。
无论哈三的人品怎样,他毕竟对秦海洋有救难之恩。
海洋是过来人了,有些事过去了也就不愿回想,主动搭话了:“哈三,这两天忙啥呢?”
哈三给手上哈了哈热气,缩缩脖子说:“我是个浪子,干正经事情的不要我。咦,听说你去省城了,怎么样?”
“还能怎么样?”海洋笑笑说:“打工呢。给人家当奴才呢。”
“好好干,你是个白天鹅。”哈三目不转睛瞅着海洋说,“将来在省城绑一个大款不成问题。”
海洋嗤嗤笑了,她对眼前这位哈三已经不反感了,“我要是能绑个大款,一定给你买酒喝。”
“此话当真?”哈三嬉皮笑脸道,“你许的这个愿又使我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。”
哈三弟弟听了,羞红了的脸转了个方向。
“嘟嘟——”
班车鸣着喇叭在他们跟前停下了。
秦海洋和哈三的弟弟一起上了车。
车起步时,哈三根本不理他的弟弟,一个劲儿给秦海洋摇手告别。
海洋也礼貌地给哈三摇着手。
哈三这一夜肯定是睡不着了,他将被幻想折磨得浑身不舒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