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出大殿,撒卡扬以为能把沮丧彻底抛在脑后,但却发现只能让沮丧愈甚。弗朗斯没有在门口等候他,走廊中也没有一个卫兵,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。楼梯的旁边,一支火把不停的摇曳,仿佛燃烧到了尽头,就如同现在的处境一样。
该怎么办?
撒卡扬此刻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,没有答案的问题让他慌了心神。或许那条毒蛇说的对,自己真的已经老的不中用了,早就没了当年把泰利扶上王座时的胆量和智慧。愚蠢啊,正是优柔寡断的愚蠢才让他落得今天的田地。
他叹了一口气,向着尽头的楼梯走去,每一步都让膝盖骨隐隐作痛。过去怎么没有发现这个恶疾呢?那时他每天都咬爬上高高的首相塔,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健壮有力,甚至强过那些骑士,可如今,两条腿仿佛被病痛缠绕。不,不仅是双腿,全身都没有一丝力气。
撒卡扬颤颤巍巍的爬到城堡的顶层,此刻他需要回到房间,需要一把椅子,还需要弗朗斯。他得赶紧想办法挽救眼前的颓势,一切还没完呢。
他伸出手,正想要推门,依然还敏锐的警觉却发现了斜地里的异样。
“是谁?”撒卡扬一面低喝道,一面撇过头去。
在那火把无法照亮的昏暗里,影影绰绰的瞧见不远处一个瘦弱的身影,那影子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,没有发出一丝声响,哪怕他正在移动,事实上,如果不是那个人在移动,几乎无法发现他的存在。
难道是刺客?撒卡扬心头浮现出一丝恐慌,或许是兰度那个卑鄙小人派来的,也可能是希拉索侯爵下定决心要向王后要躬行赏。虽然恐惧,但他依旧镇定的站在原地,安静的看着那个影子逐渐走到火把的光明之下。
一张稚嫩的脸映入眼中,矮小而瘦弱的身体上穿着仆从的袍子。
撒卡扬暗自深吸了一口气,平复自己的内心。“阿查……噢,孩子,你可吓了我一跳。”他脸上不自觉的浮出些笑,这让他想起了米盖尔,但随后又是一阵心痛。离开卡伦堡的时候他只带了两个仆从,阿查就是其中的一个,这不仅仅是因为米盖尔的关系,更重要的是,这个孩子的身份对于整个王国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。
阿查没有做声,站在火光和阴影的交界处,那条暗与光的交界线划过他的脸颊,仿佛要把他分为两段。
撒卡扬以为这孩子要说什么,但阿查却只是沉默,两眼望着他,那目光像是一潭流动着淡绿光芒的湖水,充满让人疑惑的神秘。他仿佛觉得自己一丝不挂,赤裸的站在这个孩子面前,就连灵魂都被洞穿。
“太晚了,快回房间睡觉吧。”
他躲开那双眼睛,疲惫感又再次袭来。
也许我真是老了,连一个孩子的眼睛都不敢正视。
他在心中哀叹,无力的伸出手推开门,至少希拉索侯爵为他准备的房间里还是有张软和的床。
“大人。”声音空灵,宛如鬼魅。
声音从背后传来,撒卡扬回过头,又撞上阿查的目光,而这一次,他却从中看到的是恐惧和悲伤。
“怎么了,孩子?”他问道。
安静在走廊中持续了几秒,阿查仿佛一尊雕像,没有任何动作。就在撒卡扬以为刚才是声音是自己的幻觉,阿查的嘴唇微微的动了动。
“血夜将至,他们回来了。”
撒卡扬呆在原地,他不知道阿查在说什么,但脑海却被这声音完全占据,一幕幕他还来不及看清的画面从眼前飞快的划过。等他回过神来,正好看见阿查的脸没入暗影之中,只留给他无尽的疑问。
“你在说什么?”撒卡扬问道,声音却不知为何而颤抖。
然而没人回答他,回音从走廊的深处传回来,还有无法看清的黑暗,却没有阿查的身影,仿佛那孩子根本就不曾出现在这里。
令人窒息的安静很快让他平复下来,他握紧颤抖的手走进房间,缓缓在床边坐下。桌上摆放着的三叉烛台,凉风从窗外飘进来,烛火在烛台上跳舞。
撒卡扬很想集中精神思考卡伦堡里的阴谋,但耳边却总是能隐约听见阿查刚才的那句话,还有从眼前飞过却没能看清的景象。
但他依旧看见了些东西,那是如河水般流动的鲜血,如高山般堆积成的尸体;他看见了残破的城墙,燃烧着的塔楼;他看见了无尽的黑夜,如血一般的新月。
还有……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,王冠正从她的头顶滑落。
幻觉,一定是幻觉。撒卡扬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,他的年纪真的到了吗?或许是因为太多的事情让过去藏着的老迈终于探出了头,但此时可不能被老迈压垮了身子。
时间慢慢流逝,他就只是坐在那里,不知盯着何处。回忆着他是如何逼退了哪位疯狂的先王,辅佐泰利登上王位;回忆他是如何稳固了朝权,击退了野心勃勃的北方王国;而他又是如何劝说泰利迎娶了玛丽塔王后,这一切只是为了解决国王的饥荒,让罗恩.克里姆公爵拿出足够多的粮食,但现在看来,这可是个天大的错误。
他的回忆持续了很久,直到一阵推门声,才将撒卡扬拉回到现实中。
弗朗斯站在他的面前,气喘吁吁,脸上带着难得的笑容,这么多天来,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笑脸。
“父亲,莫达克公爵就要到了。”弗朗斯说道。
但这个消息并未让撒卡扬有丝毫的喜悦,但他还是舒了一口气。如今他还留在忏悔谷唯一的原因就是见一见这只王国的“孤鹰”,虽然这并不会什么作用,只要希拉索侯爵守在这里,没有哪一支军队能顺利到达卡伦堡。
何况,谁知道这只“孤鹰”愿不愿意理会自己这个被罢免了的首相呢。
“走吧,我要亲自去迎接他。”撒卡扬挣扎着站起身,双腿的疼痛让他吸了一口冷气。
“您怎么了?”弗朗斯慌忙上前搀扶,无论是声音和脸上都带着惊讶,父亲在顷刻间的衰老让他感到心酸而焦虑。
撒卡扬没有拒绝儿子的帮助,他靠着那只结实的臂膀站起身,然后向着门外走去。他不想解释,一切都显而易见了。
通往城堡大门的阶梯仿佛一条没有止尽的路,每下一级台阶都让膝盖饱受煎熬,就在他以为疼痛会带走自己的老命时,城堡那笨重结实的大门终于出现在眼前。
当然,还有希拉索侯爵和他的骑士们,以及穿着白袍子的兰度。
“您没必要亲自下来,大人,看看您的身体,该在房间里好好休息。”兰度一边屈身行礼,一边笑容可掬的说道。
撒卡扬本想找一句合适的话语回应,但最后他却只是沉默的走到大门口,也许是因为想不出该说什么,也可能是懒得理会,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因。
身旁的希拉索侯爵披着铠甲,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,冲着他微微点头,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莫然至极。
撒卡扬也没有理会,他看着不远处一排火龙,不由的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。从火把的数量上看,莫达克公爵只带了一百来人,显然,他是诚心诚意去喝卡伦堡里的美酒。
没有多久,队伍走进了忏悔谷的城堡里,莫达克公爵骑在马背上,严肃的脸和希拉索侯爵几乎一样,他的身后是二十来名骑马的骑士,最后面跟着些徒步的士兵。
“杜特安,你还在当卡伦堡的看门狗。”莫达克公爵大声说,这听起来似乎是朋友间的笑话,可他的语气又像是在叙述一件实事。
希拉索侯爵没有回答,只是微微点头,脸上依旧没有表情。
莫达克公爵翻身下马,他比希拉索没有矮多少,但却消瘦很多,尤其是高挺的鼻子,让人一眼难忘。抛开缰绳,他走到撒卡扬的身前。“很意外会在这里看到您,首相大人。”
“我也很意外,公爵大人,本以为会在卡伦堡和您见面,按道理说,您应该早就到了卡伦堡。”撒卡扬感觉自己的嘴角微微抽动,带着几分冷嘲。
莫达克公爵转动目光在其余的几名骑士身上扫了一眼,然后转过脸去。“我夫人在半路上生了一场重病,所以我把她送回了鹰巢山。”他的鼻子里发出哼声,“现在也不算晚啊,明天才是新月呢。”
“确实不算晚,希望您在新月祝福上多喝几杯美酒。”绝望反而让他彻底的解脱,撒卡扬轻松的说道,微笑终于浮现在脸上。
莫达克公爵若有所思的点点头,他想了想,“您是要会暴风岭吗?我可以派一些人护送您前往,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些什么呢?”
“感谢您的好意。”撒卡扬抬起头,看着对方,带着鄙视,“我可没有打算回暴风岭去养老,谁能预料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呢?”
“噢?”莫达克公爵略显惊讶,“您打算去哪里呢?”
“当然是卡伦堡,王子殿下的新月祝福,我怎么能错过呢?”撒卡扬笑着说,他看见周围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愕然,这种表情让他有种莫名的快乐。“不知道可否让我与您同行呢?大人。”
一阵沉默之后,莫达克公爵微微一笑。
“当然。”他回答。